沈從文先生的墓地簡約而莊重。生與死在沈先生的筆下無數(shù)次地輪回。
一年一度的鳳凰龍舟賽最能見證鳳凰人的真性情。
鳳凰的夜,悠遠而空靈。
文/ 雪小禪 圖/ 張 謹
“沈從文,年二十歲,學生,湖南鳳凰縣人。”這是沈從文第一次到北京時在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旅客簿上的留言,那一年他秘密地想了四天:“好壞我總有一天得死去,多見幾個新鮮日頭多過幾個新鮮的橋,在一些危險中使盡最后一點力氣……似乎應當有意思些?!庇谑撬x開湘西,從湖南到漢口,從漢口到鄭州,從鄭州轉(zhuǎn)徐州,從徐州又轉(zhuǎn)天津,14天后,提了一卷行李到了北京。那一年他20歲,之后開始了跌宕、有趣、豐富、深邃、活了別人三生三世的人生。但似乎他的一生都在一個影像中跳躍,靠回憶支撐起精神的明亮,文字中永遠能找到那個地方的光澤。那就是湘西,那就是鳳凰。
枕邊書有一本是《從文自傳》??旆瓲€了??偢杏X里面有個魂靈在召喚我,我又時常與他對話,看他如何調(diào)皮逃學、苗婦人、剃頭師傅刮臉、扎冥器的鋪子、打豆腐的作坊、妓女、山大王……他打架、賭博、去看殺人、苗人“放蠱”的故事……我簡直愛他。簡直覺得他活了別人八百輩子似的——那個湘西倒像是神仙兒地,又似魔幻界,讓我欲罷不能。
丁酉初夏我終于去湘西。但到了湘西卻仿佛早已來過,連那一草一木都是人世間的真親。我走過沈先生走過的路,看了他看的云,心臟跳得快,連呼吸都微燙。我見過這個男人年輕時一張照片,是他在軍隊上當文書吧,豹子一樣的眼神,深冽。是,只有這兩個字如此貼切而生動。那種深冽的眼神只有他有。那是中國作家中最讓我迷戀的一張照片了。我更喜歡他晚年的照片,80多歲了,臉上一派通達練達之色,潤極了,有點像富貴老太太的長相,完全被光陰打磨出了包漿。他創(chuàng)造了一生的美,任何人不能復制,少年的桀驁不馴,中年的他似蘇軾《寒食帖》,活得一派苦雨連綿,至晚年則天真爛漫,他的一生,隱忍而放縱,克制而羞澀,總有少年一般的稚趣與天真,那散發(fā)出的迷人氣息雌雄同體。我早早就迷戀上了沈先生,如果生在同一個時代,怕是要給人家寫情書的一個。
我便懷著這樣朝圣的心情到了湘西。抵達張家界荷花機場時,周老師和學生吧啦在等我,兩個來自湘西小鎮(zhèn)浦市的女人。周老師人到中年似少女,兩根長麻花辮子,斜條紋連衣裙,倒似民國人。學生吧啦一年未見,瘦了,見了我抱上來,依然親切。張家界大雨,已是晚上十點,又開車兩小時到溪布街一家客棧住下,在雨聲中沉沉睡去。到底是到了湘西。
第二天去張家界玩。到處是人。旅行社打著小旗吆喝著。覺得寡味。但武陵源景色真好,野、幽、靈、美、寂。山林之中猴子跳來跳去,那綠是幽靈一般,跳來跳去,我又在山峰間留戀,看石英巖地貌,地上300米,地下200米,壯闊而雄偉,暗自驚嘆自然界的神功,但這些好可以一眼望穿,沈先生的好卻永遠看不穿、猜不透,那一派天真爛漫和人書俱老真是迷死人。在張新穎先生的《沈從文的后半生》中提到他“文革”中的被折磨,在今日看來是宗教般的“自渡”,以至于他的心里在晚年仍然開出爛漫之花,78歲去美國大學講座依舊自嘲。
晚上在客棧與周老師、陳老師喝茶。她亦如我一樣,走到哪里自帶茶具,三個人說著湘西往事,我尤愛聽苗人和土匪故事,沈先生筆下這樣寫:小腰白齒頭包花帕的苗婦人。他又寫到很多山大王和土匪頭子,都有意思。
次日早餐后去鳳凰。早餐卻吃到一款自己做的辣醬,本是人家調(diào)配來拌用的,我一個人吃了一碗。問那廚娘,廚娘說現(xiàn)在五月正好有新鮮的木姜子,然后采來和小米辣菜籽油一起炒了做醬,這木姜子如折耳根,很多人吃不慣,我卻覺得受用得很,一口氣吃掉一碗,廚師只好又上了一碗,笑著說:你比湖南人更像湖南人。
到鳳凰,顏軍老師在等,老實誠懇的湘西人,說自己是山大王。問我先去鳳凰哪里,我問他有酒不?他不明白為何,只說有。我問什么酒?他說:湘西酒,九八年的,湘泉。我答:極好。他問:喝酒呀,這大早晨?我又答:哪也不去,第一站,給三姐夫沈二哥掃墓去。
《雪小禪微刊》副主編驕陽也到了。師徒三人跟著顏老師去沈先生墓地。
先生1988年去世,1992年骨灰運回故里,一半灑入沱江,一半埋在鳳凰城的青山上。
我早說來給先生掃墓的。雖然來得晚,但心里裝下的山河歲月卻更多,很多事與物也更經(jīng)得起打量了。
沿青石板路走入鳳凰城,街上多是喧鬧店鋪,這早已不是100多年前那個鳳凰,已被過度開發(fā)到只有商品。但我仍然心跳,仿佛看到十四五歲的沈先生如何在街巷上打架、逃學、擲骰子、看殺人……那沱江水也絕不是從前的沱江水,混濁了很多,汩汩往前流著。我們四個邊走邊說,驕陽小小的個子,美而堅韌,一身黑衣恰配我的一身黑衣,她們還年少,不懂我為何第一站便直奔墓地。
在《邊城》的結尾,夜里下大雨有雷聲,爺爺在雷聲中死去,白塔沖垮了,翠翠等待著那個人回來,可是沈先生這樣寫道:這個人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沈先生自十幾歲離開鳳凰就中途回來過一次,直到離世,再也沒有回來過。但他到底回來了,住在鳳凰的小山上,拾階而上有青苔、有松柏,還有如我一樣的人來看他,墓碑上纏繞著鮮花,而我終于看到正面寫的十六個字: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我又去反面看,那十六個字是他妻妹張充和所書: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我開了湘泉,敬先生一杯,自己飲一杯。驕陽說我眼角有淚,我不自知。反而笑著說下輩子要找這樣的男人來愛一場,哪怕不嫁,因為有趣、生動。
在墓前坐了好久,也讓吧啦、驕陽給先生鞠了躬,并且命令她們倆這幾天叫我翠翠,于是她們便翠翠長翠翠短地叫我。我受用得很。仨人去買枇杷吃,五塊錢一斤。我吃了很多,壓壓驚。像被沈先生附體,借尸還魂一般,看滿街上盡是土匪、翠翠還有他筆下的妓女、農(nóng)夫、船工、苗人、鞋匠、剃頭師傅……覺得終于如愿以償,卻又覺得心里壓著什么,怕驚動了沈先生,又想驚動沈先生——我愛他的人勝過他的文字。人生動得像兇猛而有趣的貓,又像虎豹,又像蛇??傊蛳壬@樣有趣味有意思的男人我沒見過第二個。他小時候爸爸帶他去看殺人,問他:小東西,怕不怕人頭,不怕就同我出去?!安?,我想看看。”他拎起人頭,又用小棍去戳人頭的眼睛——這是怎樣一個人啊。我愛。
巴金老先生在沈先生去世后寫過一篇《懷念從文》,里面有一句話:那些吱吱喳喳加上多少年的小道消息,發(fā)展為今天所謂的爭議,這爭議曾經(jīng)一度把他趕出文壇,不讓他被寫進文學史……真是可笑,文學史在讀者心中啊。有一次我去中國文學館,看到前幾名魯郭茅巴老曹……沒有沈從文,我也覺得可笑,沈先生是無冕之王,他也不需要你們的文學史。巴金先生又寫道:然而文藝界似乎忘了他,讓他在華北革大學習,不給他出席文代會,還分配到歷史博物館當講解員,他對瓷器、民間工藝、古代服裝都有興趣。我案頭有本《中國服飾研究》,每翻都有感動:浩浩蕩蕩的中國服飾文化史,一個人內(nèi)心多么沉靜練達才能在風雨交加的年月中寫下這樣的文字,收集這些衣物、圖片。
沈先生后來對絲綢、刺繡、木雕、漆器……非常感興趣,他的學生汪曾祺寫道:“他熱愛的不是物,而是人,他對一件工藝品孩子氣的天真激情,使人感動?!彼恰笆闱榭脊艑W”。而我受其影響,文字亦不立不破,酸甜適度,適宜留白,像五月“東魁楊梅”,有濃汁和恰好的酸甜,亦喜歡壇壇罐罐、花花草草。我中這個老頭的毒太深,這次從張家界得了一個舊壇子,寶貝似的隨身提著,到鳳凰又到浦市,坐汽車、高鐵、磁懸浮、又坐飛機大巴帶到禪園。沈先生的DNA一直被眾多人激活,即便是痛不欲生也能被他帶到那有趣的世界中去,看過那么多名人傳記,包括我自己寫的《裴艷玲傳》,最好的,仍然是《從文自傳》,里面有大慈悲、大寂寞、大孤獨、人的哲學和宗教。好書,好書。
晚上顏老師帶著去苗族石頭屋吃飯,苗菜。
那苗菜有野性,廚師說不放辣椒不會做飯,我言道:那多放辣椒。那廚房是真好,煙熏火燎,屋里還正蒸著臘肉,用橘子樹的木柴,又加上桂皮,在黃昏時異常生動,我愛那亂哄哄的廚房。青翠的生豆、鮮紅的辣椒、臘腸、烤魚……還有幾口大鐵鍋,木鏟子被磨掉了一塊,灶臺下是木柴,噼噼啪啪地響著火,一屋子辣氣、酸氣——我回家后常常想起那個廚房,比任何洋氣的廚房都生動,我斷定菜好吃。果然,苗菜有草莽之氣,口味重,酸湯豆腐妙極了。那米酒也香,香到神魂顛倒。我自知米酒后勁大,還是喝了很多。那苗族女人出現(xiàn)后,我激動起來。
她開始唱苗歌,聲音綺麗嘹亮。簡直好到不能再好。她唱思念情郎,說摘下一片葉子,吹成清亮的曲子,像風一樣到男人耳朵里,她又說:苗族只有兩季,熱天和冷天。她于是唱起來:我想你啊,從熱天想到冷天,從冷天想到熱天,我用全世界來想你……我?guī)缀醣凰蘖?,然后喝了三大碗米酒,醉醺醺地一個人跑出去看山中的星星和月亮,都亮得很,亮到人心里濕潤潤的、亮晶晶的……我掏出煙來,對著星空和曠野吸起來。真香啊。
湘西像翠生生的小姑娘,又像七八十歲的老人,有筋骨有野性。這是個好地方。
吧啦、驕陽與我每天在小城轉(zhuǎn)悠,又買了竹編的籃子和筐,我見湖南人用竹籃子盛米飯,也買了一個,回來盛茶具,美得很。
(未完待續(xù))
(作者系暢銷書作家,知名文化學者,中國慢生活美學代言人,曾獲第六屆老舍散文獎、首屆孫犁文學獎等多個獎項,代表作有《繁花不驚 銀碗盛雪》《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著》《惜君如?!返?。)
來源:團結報
編輯:張立